于坚的诗

zydadmin2022-04-18  92

于坚的诗

1、《怒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外省小国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2、《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想哭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大块嚼肉

任我打任我骂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

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

那一天我走下山岗

她望了我一眼说

天黑了

我跟着她走了

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

然后又悄悄地回来失魂丧魄地回来

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3、《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4、《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看看我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突然飞去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5、《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音乐课后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

当时在一群中学生中间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

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但没有人承认

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大家刚刚上初一

那天你肯定出众是由于跳绳还是唱歌

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追逐着另一个

粉红色的女孩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但你没有模样

你是有雀斑的女孩还是豁牙的女孩你肯定出众

但你不是某一张脸而是好几张脸组成

你没有肉体天国中的植物你属于哪一个芳名

刘玉英李萍胡娜娜李桂珍

哦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一片空空的操场

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

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

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

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你的脸是否有痣

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事关疼痛

出众是危险的这使得你无法接触

当然我拉过你的手不止一次

大合唱集体舞木偶人的课外游戏

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像成年人的手一样

有力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

老师那时常说祖国的花朵

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老让我把你

和某个春天相联系那个春天

是否开过花我已经想不起来

但在我的记忆中你代表着春天代表着花

还代表着正午时光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

但我总觉得那些年你和我形影不离因为

教室的座位总是一男一女一男一女

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但你没有

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我只会怀疑男生

我也偷过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

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当然啦是在大白天

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只能偷偷摸摸

连看你也只是偷看我正视你的时候

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

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

哦女同学从十三岁到十八岁

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你当过贼么

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

偷偷地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

女同学我是否年纪轻轻就与幽灵同座

而我又是谁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

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

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革命

我做有些事都不知道该怎么讲

有一学期我老梦见你跳绳

星期一在课堂上

我深怀恐惧无法认真听讲

一节节课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当众提问

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在关于你的狂想中

钻来钻去我朦胧地觉得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

但我一个也找不到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

害怕着班集体会看透他的坏心眼

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是可耻的

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这种体裁的作文

谁会教给我们永远是零分

女同学请恕我冒昧

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

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是以你的芳名为题

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

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

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害羞的男同学

不知道是幸福的这使一头豹子

闯入了花园使一只企鹅投进了烈火

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

日复一日我们对着黑板学习并列复句

造句日益规范动作越发斯文

日复一日你出脱成窈窕淑女我成长为谦谦君子

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头也歪了

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

“你……也走这条路”

你的样子奇怪令我警惕起来

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

唯一的一次可我又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

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

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

一个愣头青只被你的样子迷惑

这个样子我记住了

中学毕业我才知道当姑娘

歪着头笑成这种样子

就是她想怀孕的时候

哦说起来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

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

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

而你女同学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

终于没有当成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

岁月已逝学校的操场空空

并非人去楼空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

十点整大家都会活蹦乱跳从教室滚出来

女同学你当然出众

6、《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缓缓爬过

7、《避雨的树》

寄身在一棵树下躲避一场暴雨

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为另外的人

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挡住雨水

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让人们进来

我们互不相识的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

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在皮囊中东张西望

注视着天色担心着闪电雷和洪水

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它稳若高山

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多么凶狠

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我不惊慌我知道它不会倒下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

不会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

它是树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

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

它是水一类的东西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们叫它伞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

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

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我们将比它先老

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这感情与生俱来

它不躲避斧子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

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当它的肉被切开

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一千片美丽的叶子

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永远不再睁开

这死亡惨不忍睹这死亡触目惊心

它并不关心天气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

一天天渗入深处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

那是什么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

那是什么使它在死去之后成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

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

我紧贴着它的腹部作为它的一只鸟等待着雨停时飞走

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雨越来越瘦

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观音一样有那么多手臂

我看见蛇鼹鼠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

都在一棵树上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

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绣在绿叶之旁

在更高处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披着黑袍安静而谦虚

在所有树叶下面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

像战争年代人们在防空洞中等待警报解除

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

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稳若高山

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人们纷纷上路鸟儿回到天空

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

它并不躲避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

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

8、《灰鼠》

不请自来的小坏蛋

在我房间里建立了据点

神出鬼没从来不打照面

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鸭并列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宁了

灰鼠已来到我的房间

像是一个瘤子已长在我身体内部

多次去医院透视什么也没有查出

我的馒头被锯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谁

我开始小心翼翼竖耳谛听

听听衣柜听听地板

我当然搜到那细小而坚硬的声音

可我无法断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爱的衬衣

还是在啃外公留给我的古玩

你总是轻溜溜地走动

似乎出于对我的关心

从前外祖母也喜欢如此

在深夜悄悄下床关好风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在药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书咬得百孔千疮

但毕竟你不知道什么会响什么不会

于是撞翻瓷器又跳过某个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吓得我从梦中逃出踮起脚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还必须干得比你更轻

从床头摸到书架担心着被你听见

似乎你正在写作不能打扰

我比你笨拙终于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东张西望显得心中有愧

其实你小子或许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换了一个套间

你在暗处转动着两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见我又大又笨一丝不挂毫无风度

你发现我在夜里的样子

你保持沉默这一点和父亲不同

这种品德使我深觉难堪

我终于不能忍受乱敲乱捅

找决定彻底搜查把你逮捕处死

但一看到周围这些庞大无比的家俱

那些隐藏在无数什物中的掩体

我就心烦意乱茫然失措

只好放弃行动

外面都以为我独处一室

必定神清思静潜心学问

其实我担惊受怕避免出门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进门就打开柜子打开箱子

检查那个不露声色的家伙

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9、《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

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

温暖如春的家庭不闹离婚

不管闲事不借钱不高声大笑

安静如鼠比病室干净

祖先的美德光滑如石

永远不会流血在世纪的洪水中

花纹日益古朴

作为父亲您带回面包和盐

黑色长桌您居中而坐

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

儿子们拴在两旁不是谈判者

而是金钮扣使您闪闪发光

您从那儿抚摸我们目光充满慈爱

像一只胃温柔而持久

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

早年您常常胃痛

当您发作时儿子们变成甲虫

朝夕相处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

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

积极肯干热情诚恳平易近人

尊重领导毫无怨言从不早退

有一回您告诉我年轻时喜欢足球

尤其是跳舞两步

使我大吃一惊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

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非常的年代

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

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

您从公园里出来当了新郎

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

作为好人爸爸您活得多么艰难

交待揭发检举密告

您干完这一切夹着皮包下班

夜里您睡不着老是侧耳谛听

您悄悄起来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

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

亲生的老虎使您忧心忡忡

小子出言不逊就会株连九族

您深夜排队买煤把定量油换成奶粉

您远征上海风尘仆仆采购衣服和鞋

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

老谋深算能伸能屈光滑如石

就这样在黑暗的年代在动乱中

您把我养大了领到了身份证

长大了真不容易爸爸

我成人了和您一摸一样

勤勤恳恳朴朴素素一尘不染

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八字不好

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

说不定会乱闯红灯跌断腿成为残废

说不定被坏人勾引最后判刑劳改

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

爸爸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没有自杀

父母在不远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九点半上床睡觉星期天洗洗衣服

童男子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

三室一厅双亲在堂子女绕膝

一家人围着圆桌温暖如春

这真不容易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10、《整个春天……》

整个春天我都等待着他们来叫我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整个春天我惴惴不安

谛听着屋外的动静

我听见风走动的声音

我听见花蕾打开的声音

一有异样的响动

我就跳起来打开房门

站在门口久久张望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母亲觉察我心绪不宁

温柔地望着我

我无法告诉她一些什么

只好接她递我的药片

我想他们来叫我

这是春天这是晴朗的日子

鸟群衔着天空在窗外涌过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直到鸟们已经从树上离去

11、《致一位诗人》

多年以后

我们面对面

坐在一个房间

开始点烟

你的声音已经生锈

斑斑驳驳落在地上

却渴望被我拾起

再获得青铜的光泽

我沉默不语

无话找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那一日已经远去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那一日我曾经失眠

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时刻

如果沿着那一日走近你

我们会相处一生

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

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

回到各自的房间

像墙壁那样彼此站立

这样要习惯得多

12、《坠落的声音》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坠落那个声音

从某个高处落下垂直的我听见它开始

以及结束在下面在房间里的响声我转过身去

我听出它是在我后面我觉得它是在地板上

或者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但那儿并没有什么松动

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这在我预料之中一切都是固定的

通过水泥钉子绳索螺丝或者胶水

以及事物无法抗拒的向下向下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向下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向下被固定在书页上的

文字

但那在时间中在十一点二十分坠落的是什么

那越过挂钟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么

它肯定也穿越了书架和书架顶上的那匹瓷马

我肯定它是从另一层楼的房间里下来的我听见它穿越

各种物件

光线地毯水泥板石灰沙和灯头穿越木板和布

就象革命年代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

这儿远离果园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

现在不是雨季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

那是什么坠落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

我清楚地听到它容易被忽视的坠落

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受到伤害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

它的坠落并没有象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

也没有象一块陨石震动四周

那声音相当清晰足以被耳朵听到

又不足以被描述形容和比划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

那是什么坠落了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

它停留在那儿在我的身后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

1991年11月

13、《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忽然间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

太阳摇晃城市一片乱响

人们全都停下闭上眼睛

仿佛被卷入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在昏暗中站立一动不动

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彼此隔绝

又象一种真象

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

我没有穿风衣

也没有呆墨镜

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

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

城市像是被卷进了天空

我和沙粒一起滚动

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

或在远方的海上

或在外省的山中

刚才我还以为

它是在长安

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

风小的时候

有人揉了揉眼睛

说是秋天来了

我偶尔听到此话

就看见满目秋天

刚才我正骑车回家

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

只是一瞬树叶就落满了路面

只是一瞬我已进入秋天

14、《作品第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

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

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

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

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

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

想听自己的回音但它被风吹灭

风吹过我吹过千千万万山岗

太阳失色鹰翻落山不动

我颤抖着巾紧发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

后来黑夜降临

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沿着一条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成了我

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

初恋的激情

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

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

在没有山岗的地方

我也俯视着世界

15、《哀滇池》

(一)

在这个时代 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

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

上周末 在圆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间

嗅到一些马鱼的气味 犹如鱼贩的刀子

割开了一个包藏着黑暗的腹部

我呆立在构思着晚餐的人群里

一条冰冻的鱼 听不见了声音

要茄子还是牛排 我不懂

有人投过来只用于疯子的惊愕

沿着微光 向那有气味的方向去 被解冻

进入了回忆之水 从我的漩涡中

黑暗拆散 一个湖蒸发起来 光辉中的澡堂

出现了光唇鱼、沙滩和狐尾藻

红色的高原托着它 就像托着一只盛水的容器

万物 通过这一水平获得起源

周围高山耸立 犹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

河流从它开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

落叶乔木和野兽的水罐

在土着人的独木舟中 坐着酋长的女儿

天空上白云堆积 总是被风一片片切开

像没有天鹅领头的 自由羽毛

静静的淡水 沙鸥永远向着一日的终点飞行

当它停下来 就像芭蕾舞先知

在虚构的镜子上 折弯一只芦苇

南方之岸是滇青冈林和灌木丛

北方之岸是神话和民歌

东面的岸上是红色的丘陵和盆地

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

到处是钻石的语词

到处是象牙的句子

到处是虎豹的文章

哦 上帝造的物

足以供养三万个神

足以造就三万个伊甸园

足以出现三万个黄金时代

(二)

冶炼厂的微风

把一群群水葫芦

吹到上帝的水坝

像是魔鬼们绿色的粪便

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

圣湖 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

只有腐烂的形容词

我像一个印地安人那样回忆着你的鱼洞

……虚伪的回忆

我的时代并不以为你神圣

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小学

老师天天上语文课

教会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语词

崇拜英雄 但从未提到你

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

在课外 文盲的外婆告诉我 你在故乡的附近

像是说起 她预备多年的柚木棺材

我终于去了  或迟或早 昆明人总有一天 要去滇池

一个群妖出没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着裸体

尾随着 水灵灵的母亲 下水 我不怕水

我是无所畏惧的小无神论者

用捏造着水族的手 用繁衍着卵巢的身体

用敞开着无数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纳我

夏天是你的内容 我和母亲 是你渺小的内容

在童年的哲学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长

我知道我会先于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

我亲爱的妈妈 所有我热爱过的女人们 都会先于你死去

在死亡的秩序中 这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

你当然要落在最后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

母亲 幼儿园 房子 荧火虫和旋转木马 都漂起来

我像水生的那样 在你柔软的触须中弯曲

穿过 一册册棕色的海带 石头鱼的翅膀在我的脚趾间闪烁

珍珠一串串从我的皮肤上冒出来

墨绿色的轮藻像岛屿的头发 缠绕着脖子

我双腿发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纯洁的苔藓

但后来我在恐惧中爬上岸来 我感觉到你在里面

我看见你建筑在黑暗中的庙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

我看见你在深渊中 用另一种时间主宰

我像一个被淹死过的 脸色惨白 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 你在

那一年我还是在校的学生

我写不出关于你的作文

在干燥的词典中 你是娱乐场 养鱼塘 水库

天然游泳池 风景区 下水道出口

谁说神灵在此?

(三)

一些长着毛的痕迹 一个空空的水池 淌着生病的水

宰割鳝鱼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

把粘乎乎的一团 塞进塑料袋 像一个肺

慢慢地膨胀起来 吐出了新鲜的腥气

这气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儿子有关

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着屁股 站在我旁边

渔杆架在芦苇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

鱼只往他的钩上去 这边一动不动

水底下总是有什么在闪 令人心痒

又是一条 他的波纹使我第一次体验了嫉妒

下午我们跳进水 小嘴说 鱼在咬他的小腿

我乘机破坏了他的窝子 在黄昏的微光中

沿着波浪新做的岸 我们经过天堂回家

我曾经乘着木船 从灰湾经过草海 在那儿我发现

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伸手可触 上面粘着红鲤鱼的绒毛

在牛恋乡 打渔人告诉我 此地诞生过无数的祖母

每年七月 她们会坐着莲花 出现在湖边

当西风打击大地 我看见你扭曲起来

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窝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

但我游过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

发现它坚定 平衡 与海一致

当你安静下来 就沿着落日的脊背 滑下

像一匹深蓝色的无国籍的旗帜

把帝国坚硬的一隅 覆盖

在白鱼口附近 从光脚板开始

我像傣族女人那样蹲下 俯伏到你温存的身体中

我曾经在西山之巅 听到过月光之锤在午夜敲打高原的声音

我曾经在晋宁城外 一个中国寺院的后庭

远远地看见你嵌在世界的黑暗里 泛着黄金之波

啊 滇池 你照耀着我

我自命是第一个 用云南话歌颂你的那个人

(4)

你的诱惑无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

从你 我随时可以返回赤裸放浪形骸

多少个一丝不挂的夏天 落伍时代的语文

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滨漫游 像一头文盲的水鹿

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时间的圆周之外

多次 我遭遇永恒

从清开始 进入更清 体型在液体中拆散变形

向着鱼类的生涯靠拢 在玻璃的迷宫飞行

通过四肢 青春得以从死亡中逃脱 在生命的旅途上

我学会了一件大事 游泳 我的世界越过固体的边界

深入大陆以外 我是水陆两栖人

一万次跳进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间穿梭

像穿过一只只丰满的乳房

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页中舞蹈 体验着不朽的爱情之马

在无人之境 兴波作浪

透明者纷然破裂 但在后面 镜子立即弥合

又在前方敞开 侵入者不会被划破

你是镜子 通往虚无的边界

又是具体的潮湿 液态 浮力 深度 冷暖

歪曲正规的线条 破坏既定的水准

向下 进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张开野兽的嘴

在一条黑尾鲫的耳朵旁边 喝一口活水

在有形中体验无形的自由

在国家的辖区之外 开辟超现实之路

你引领着我的肤浅和纵深

温暖就温暖 冰冷就冰冷

抽筋就沉下去 你从不虚报水文

青年时期我的情绪反复无常 拜伦的海

夸张的变形是为了脱颖而出

喧哗与骚动 颓废与孤独 你一直在场

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

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纳中复原

你是一份默契 一个常数 一个圆

一个我不能制造的容器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水淋淋的世纪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健美的朋友

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光辉的夏天

生命的希腊时期 裸体 健康 结实

在人群中 我的皮肤呈现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时间 永远地从我的皮肤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语词 用普通话无法寻找

目前我是一个经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气喘吁吁 盘算着什么菜维生素会多

记性中尽是漏洞…… 一根铸铁的瘿管

我不知道在它后面的是谁的大脑

死海味的污血 污染了我的鞋跟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 你是否真有过那些

湖蓝 碧蓝 湛蓝 深蓝 孔雀蓝?

怎么只过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须启用一部新的词典

这些句子 应该出自地狱中文系学生的笔下

"从黑暗中 那个坑抬起患着麻风病的脸

在星空下喘息 没有人游泳 也没有受孕的鱼

有人在工厂的废铁场后面 挖着死老鼠"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天空如此宁静?太阳如此温柔?

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继续着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

为什么我所赞美的一切 忽然间无影无踪?

为什么忽然间 我诗歌的基地

我的美学的大本营 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为一间阴暗的停尸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实的歌者自封

我厌恶虚构 拒绝幻想

哦 出了什么事 我竟成为

一个伪善的说谎者

我从前写下的关于你的所有诗章

都成了没有根据的谣言!

我沉思过死亡 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

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 在悲剧的第四幕里姗姗来迟

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 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

我以为 它不过是 从时间的餐桌上

依照着上帝的顺序 一个个掉下来空罐头盒

谁曾料到 此公 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

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从那些有毒的恶之花中

死亡啊 在我们所依靠着的 在我们背后

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

永恒 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

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

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

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

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

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

这死亡令生命贬值

这死亡令人生乏味

这死亡令时间空虚

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

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

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

我们仇恨战争 我们逮捕杀人犯 我们恐惧死亡

歌队长 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

法官啊 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

人们啊 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

哦 让我心灵的国为你降下半旗

让我独自奔赴你的葬礼!

神啊 我出生在一个流行无神论的时代

对于永恒者 我没有敬畏之心

我从你学习性灵与智能 但没有学会敬畏与感激

哦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烂的水

让我腐烂吧 请赐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

我要用我的诗歌 为你建立庙宇!

我要在你的大庙中 赎我的罪!

诗歌啊

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

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

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

诗人啊

你可以改造语言 幻想花朵 获得渴望的荣辱!

但你如何能左右一个湖泊之王的命运

使它世袭神位 登堂入室!

你噤声吧 虚伪的作者

当大地在受难 神垂死 你的赞美诗

只是死神的乐团!

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声音从空心菜和咸肉那边传来

我醒来在一个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游泳衣的青年

从身边鱼贯而过 犹如改变了旧习惯的鱼

上了陆地 他们大笑着 干燥的新一代

从这个荒诞不经的中年人身边绕过

皱了皱鼻头 钻进了一家电影院

济慈的诗 张九龄的诗 陆游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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