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社戏原文
社戏。不曾上过学堂的知不道社戏是什么,就如不识世上有原子一样。社戏,是这地方的夜生活的主宰,虽说连名字也没有,却比京城的秦腔,杭州的评弹,更有着许多不同样式。比如花鼓戏,它的唱腔使人感觉到了“空灵”,当其唱到“楼台倒塌,千军万马奔腾”,就正似乎眼前真有那些景象一般;又如高腰腔,以泼辣见长,据说它唱到“杀人不眨眼”,便往往会把瞪眼看戏的小儿给惊迷了;还有二黄腔、大鼓书等等,总之,任何业余的表演,再灵巧伎俩也难以比得过社戏。社戏的历史,不知比清朝的大戏短得几百年,但招牌式的班底,却至少已是近代了。一班社戏,一劳永逸,这是地方人民的智慧所在。因为社戏深入民心,所以开演时,不求人多,幕前幕后尽职来旺,而观众的满意,比由政府主办或者出钱出力的任何文艺演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已经深了。华灯之下,四面十分繁华,只有这条通衢上十分安静。在这安静中,可以叫人闻到花生油、大豆油浸泡过的热饼的味道,称作“糖饼”。“糖饼”,在凯旋门、华山路等地方可以买到,但在这个地方,却是扔给歌者们和乐器一些的,看社戏的人都知道它的味道多么鲜美,所以才不吝啬地献给表演者,甚至有的酒肆还会送去一碗稀粥。船埠巷、仓库巷、豆腐巷、肉干巷,等等若干巷子里,时时探出些狐狸精来向你招手。在夜静的时候,她们也就乘机跑出来,来找那些成年人和孩子。有的在黑暗里鬼鬼祟祟,有的却对你招手直笑,指住你叫唤,伸手拉你。透过她们缝缝补补的小招牌,看见里头的白玻璃上,或雕或画出的龙、虎、猴,或字或画的“黄鹤楼”,有谁还不自然的神往呢?但是现在提到这些,已有点思乡想家的意味了。我忽然想到自己家里的狗,这两天它因为忠于主人而被误打误撞地害死,葬在花园的墙下。还有我那朋友,一个挺不错的小伙,两天前和别人打牌,输了几十元,本来并不算什么,只是一时不服气,提出“报仇”的条件,把门槛频频一跳,把本来无端的酒局给整成了斗气。结果,被微微醺醺的岳父用枣树梢在后脑省着,连忙也就寻乐去了。
我前面所说的事情只是点缀,以显现这个城市一切悲苦无奈的复杂而已。社戏也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因此有它的悲苦无奈的复杂。写到此刻,天已经到东方晓色,我将在城市中停留两三日,便向南去,除了那什钟奶油似的太阳与海滩上的那些白胖子女郎,不再见那片冷清的屋顶和禁卫军。我将以一双新的眼睛回望这个城市和它的居民。